看大戲
孫健
拉大鋸,扯大鋸,姥姥門前看大戲。
記憶深處的童謠,仿佛就停留在嘴邊,張口即誦,韻味悠長。
小時候常說,過大年,唱大戲。我至今也不明白,為何要在“戲”字之前冠之以“大”字?或說,大者,言其盛也。這應該是比較靠譜的解釋吧。
由此想起當年一方唱戲,八方看客絡繹而至的情景,煞是熱鬧。印象最深的是鄰近的故城村每年都要搭戲臺,這里是晉國的國都,至今仍有古城墻遺址留待發(fā)掘,人文歷史可謂源遠流長。唱戲大都在清明或秋后的農(nóng)閑時節(jié),消息一般提前幾天便在十里八村傳播,宛如清風拂過面龐,盡人皆知。屆時便會看到人們?nèi)宄扇?,你提板凳我扛馬扎,有的經(jīng)由大道,有的橫穿阡陌,自四面八方匯聚,一路歡聲笑語,至今猶在耳邊。
我的奶奶不是戲迷,但是逢戲必看。我也不是戲迷,卻也常常隨著她去。我們都喜愛那個充滿了塵世味道的喧囂場所。所以無論多遠,我們都是攜著手走去、攜著手走回。那時候不怕孩子走失,亦不怕交通事故,一步一步丈量歲月,一老一少彼此感覺時光悠長,正好盡情揮霍。
戲臺子前面滿是人,遠處拴著牲口,那是腿腳不便的老人乘坐來看戲的工具。來者多是老人和孩子,像我現(xiàn)在這么大年齡的中青年,大多還在土里刨食,顧不上所謂的精神愉悅。人們露天而坐。戲臺正前方通常會放幾條長凳,那是給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或是遠道而來的尊貴客人坐的,即現(xiàn)在所說的貴賓席。其他人漸漸四下聚攏起來,扎堆成群,交頭接耳,不時發(fā)出一陣陣爽朗的笑聲。間或有幾聲尋找孩子的呼喊,名字是千奇百怪,什么狗蛋兒、茅桿兒、豬娃、馬駒之類的,然后便有一聲聲奶聲奶氣的稚音答應著,此起彼伏,唱足了迎接好戲開演的前奏曲。
迅哥兒看社戲只是討厭老旦和小旦咿咿呀呀的,對跳老虎扮蛇精的武戲還是蠻感興趣的。但我那時卻是從來不向戲臺子上面瞅一眼的,從小就沒有藝術(shù)細胞,印象里也從沒記住任何一場戲的故事,更沒記住任何一個曼妙的身影。如今想來也不全是藝術(shù)細胞惹的禍。大抵每一個童年看戲的中國人,都有一種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情結(jié)。迅哥兒他們是泊船去偷羅漢豆,我則是對戲場周邊的零食感興趣。凡有人聚處,便有貨郎,這是古老的營生。一個個臉紅脖子粗,叫得比臺上唱得更起勁?;舆h談不上琳瑯滿目,無非是些冰糖葫蘆、冰棍、炸油糕、五香瓜子之類的。奶奶一般是給我5毛錢,我則是一般吃兩毛攢3毛,其實也說不上為什么攢錢,可能就像螞蟻沒事便往窩里搬饃屑一樣,生物本能而已。兩毛錢可以買一袋五香瓜子,吃起來很有講究,先嘎嘣一聲咬開,吃那流油噴香的瓜子仁,然后千萬不要隨口吐皮,那是暴殄天物,極其被人鄙視的。一定要讓瓜子皮在口中婉轉(zhuǎn)低回千百遍,直至索然無味,方才優(yōu)雅吐出。這個過程消磨了大部分的時光,以至于一臺戲唱完,手里的瓜子還能剩下一半。真可謂,一粥一飯,當思來之不易;半絲半縷,恒念物力維艱。惜物如此,恐怕只有《白鹿原》里黃老五舔碗的行為有得比。
懵懂時光易逝,青澀少年夢長。昨晚來到北常,古老的禮堂正放映翼城琴劇的經(jīng)典劇目《家風》,這是由翼城土生土長的趙文臺和王吉文兩位前輩創(chuàng)作的,據(jù)說90年代末在晉陜豫三省連演上千場,場場爆滿,堪稱現(xiàn)代戲演出史上的奇跡。我第一次置身戲臺之前,安安靜靜地看戲,心隨著劇情起伏跌宕,雖然演的是上個世紀的事,卻讓人不時產(chǎn)生身在戲中的感受。由是感慨,在這個浮躁的時代,并非戲劇過時了,而是我們的心不再安靜了。有哪個年輕人,會在這夜夜笙歌的晚間,搬個小馬扎心無旁騖地看場戲呢?然而正因為如此,又有多少人像我一樣,希望強迫自己遠離冗雜,在這直擊心靈深處的鑼鼓家伙中,看一場滌蕩靈魂的老戲,把思緒拉得悠長,去懷念那些久遠的故事,做一個像孩子一樣純凈的夢?
翼城,是個有戲的地方。當演到精彩之處,有哄然笑聲。我轉(zhuǎn)身向后看去,大禮堂里坐滿了人,有白發(fā)老太張開無牙的嘴呵呵而笑。我忽然想起,我的奶奶已經(jīng)去世二十多年,而我,再也不可能重返一顆瓜子就可以回味半天的年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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